中評社28日電，成功大學政治經濟研究所教授丁仁方在《中國評論》月刊一月號發表專文《南台灣與中國大陸交流深化芻議之—：台南學甲虱目魚契作經驗的參照》。作者認為：“學甲虱目魚契作模式，在兩岸交流發展歷程中，有特殊重要的意義。”“學甲及台南地區民眾政治立場以偏綠居多，如果學甲契作模式可以成功，有可能牽動南台灣民眾對中國大陸的認同傾向。”文章內容如下：
前言
兩岸於2010年6月底簽訂“經濟合作架構協定”（以下簡稱ECFA），根據該協定，台灣輸出中國大陸優先降稅的早收清單項目共有539項，其中農產品項目則佔有18項，包括虱目魚、石斑魚及其他農作物。中國大陸國台辦常務副主任鄭立中，在ECFA簽定之後，於2010年8月間兩度親赴台灣虱目魚養殖重鎮台南市學甲鎮，與當地虱目魚養殖漁戶進行座談，最後並允諾協調大陸水產公司以契作方式直接收購虱目魚，以避免中盤商可能的剝削。經過多方協調，終於促成由上海水產公司，與代表學甲養殖漁戶的台南學甲食品公司達成協議，先行試辦一年，上海水產公司以每台斤高於成本價新台幣10元的45元保證收購價格，開放100戶養殖漁戶，每戶至少收購一萬台斤，收購上限三萬台斤，超出部分最多以市價多收購10%，上海水產公司並預付參與契作養殖戶每台斤新台幣10元訂金。2011年3月間，台南學甲食品公司於與100戶養殖漁戶先後簽訂契約，養殖戶收到訂金後開始進行契作養殖，8月初契作開始逐批收成，第一批貨櫃運載25噸虱目魚於8月25日啟航送往上海市。
2011年10月出刊的台灣商業週刊1249期，將本期封面故事定為“阿共/銀彈/虱目魚”，特別以中國大陸與學甲虱目魚契作為專題，進行非常完整深入的報道與分析。商業週刊刊出之後，引發台灣各界對台南市學甲虱目魚契作的高度重視，台灣各主要電子媒體在10月間，都陸續派員到學甲當地，進行採訪並製作新聞專題。各家媒體報道雖角度不一，但因正值台灣大選競選期間，各界關注焦點多集中在學甲虱目魚契作模式的政治效應，包括對兩岸關係及對養殖漁戶政治傾向的可能影響等等，其他許多值得關注的層面反而被選擇性的忽略。
學甲契作模式在兩岸交流的發展歷程，有以下幾個特殊的意義：首先，虱目魚是兩岸簽訂ECFA早收清單項目之一，尤其它又是少數農漁產品及所謂“三中”（中南部、中小企業、中下階層）項目，虱目魚輸出中國大陸市場是否成功，在反映ECFA成效上有指標性意義；第二，不同於其他由中國大陸各省領導赴台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採購，學甲虱目魚契作是由中國大陸國台辦所直接主導規劃的經濟交易，其成效如何可以作為檢視中國大陸推動“向南移、向下沉”政策的重要觀察指標；第三，學甲虱目魚採購採取前所未見的契作模式，越過在台灣地方擁有一定政經實力的中盤代理商，是否能夠成功備受考驗，但如果它能成功，可望降低過去中國大陸採購南台灣農漁產品的負面效應；最後，學甲及台南地區民眾政治立場以偏綠居多，如果學甲契作模式可以成功，有可能牽動南台灣民眾對中國大陸的認同傾向。
由於學甲契作模式的特殊性，筆者在商業週刊刊出報道之後，特別到學甲地區進行深入調研，並訪問契作模式幕後幾位重要推手；再經由學甲食品公司安排，與參與契作的養殖漁戶進行座談；其後，再另對十多名養殖漁戶進行電話訪問，以確實瞭解學甲當地養殖漁戶對契作的看法。以下本文試以學甲契作協議經驗為參照，說明南台灣與中國大陸深化交流的幾個可努力的方向。
契作模式主要運作原則及影響
學甲虱目魚契作模式包括許多重要的內涵，其中有些是明訂於契約規範之中，有些則從相關資訊中，可以判定為其重要的運作原則。以下本文參照一些政治經濟的原理，說明學甲契作模式的主要特性，以及對其經濟交換的可能影響。
1.政治促成“協調市場經濟”(coordinated market economy, CME)
學甲契作模式由國台辦及台灣地方政界人士協力促成，台灣官方則相對消極①，不過契作模式主體仍是企業與養殖戶之間的交易行為，而且交易的商品最終必須在市場上銷售，政治主要是起了一個頭，之後仍必須受到市場交換規則的約制。學甲契作模式可以歸屬成一種相對於“自由市場經濟”的“協調市場經濟”，其運作主要特性是有些“集體財貨”(collective goods)的提供，包括基礎研究及科技、完整人力資本訓練系統、工業標準、降低財務及投資不確定性和成本的制度設計等等，多藉由組織協調產生，而非放任市場決定②。
因為企業經營都有利潤考慮，上海水產公司初期可配合國台辦政策以契作方式購進虱目魚，但長期一定要照市場行銷的邏輯讓台灣虱目魚被大陸市場所接受，有一定的獲利才有可能繼續進行契作採購。所以虱目魚契作最終成功的關鍵應該在於產品的行銷，而不在於商業週刊所強調的“銀彈”攻勢。長遠來看，市場經濟的邏輯將更勝於政治的邏輯。
2.透過保障機制降低投資風險
虱目魚屬於熱帶魚種，北迴歸線以南較易存活，所以南台灣養殖者眾，到生產旺季就經常出現供需失調，造成價格崩跌；再加上不時豪雨、寒流、季節變換等天候因素的影響，天然災害增大投資風險，所以虱目魚養殖漁戶經常是今年賺，明年賠，或者一年賺，兩年賠，很難維持穩定利潤。
契作模式目前在學甲及虱目魚養殖漁區廣受肯定③，最關鍵的原因是契作提供保證收購價格，不僅契作養殖漁戶因此可以獲得穩定收益，也因為契作吸收部分虱目魚出口中國大陸，連帶使目前生產旺季的價格不至於如過去大幅滑落，保證收購價格措施因此也產生外溢效果。雖然契作模式不可能改變天然風險，但至少可降低價格波動的風險。
3.減少經濟“租金”(rent)及“尋租行為”(rent-seeking behavior)
虱目魚交易如果出現供需失調，擁有冷凍設備的盤商則可借機任意砍價，因而更造成養殖漁戶血本無歸。盤商如果再形成卡特爾組織，也有可能形成買方壟斷(monopsony)，壓低收購價格。這種基本上因為壟斷所造成的超額利潤，即所謂的經濟“租金”，以及伴隨之追求租金的“尋租行為”④，長期干擾台灣地方農漁產品的穩定供銷。
虱目魚契作模式基本上越過盤商，是否可以成功仍有待檢驗。目前契作魚塭的面積占學甲養殖魚塭的面積比例不高，100戶養殖戶不過占學甲養殖漁戶的十分之一，但因為契作輸出的關係，也連帶造成虱目魚價格趨於穩定。反過來說，盤商利潤如果持續受到壓縮，也可能轉而抵制契作。
4.促進社會分配
據學甲食品公司表示，虱目魚契作第一年試辦100戶，特別強調照顧中低收入戶及促進返鄉就業兩項目標，希望可以同時兼顧社會公益，第一年的篩選方式因此分成三道程序：
(1)從事養殖業，公所冊列低收入戶或家有重症，行動不便及老弱婦孺，需照料者，為第一優先名單。
(2)自有魚塘土地並有養殖經驗，為養家活口外出工作者，鼓勵其返鄉就業，為第二優先名單。
(3)只要是於學甲設籍的居民，且有養殖經驗者，為第三優先名單。
學甲契作模式的參照
1.契作模式的成效與問題
學甲虱目魚契作模式雖然有助於促進價格穩定及增加漁民收益，不過就筆者初步訪查結果，仍有一些困難及問題需要克服，其中許多問題是來自政治因素的干擾。台灣正值大選期間，包括前述商業週刊的追蹤分析，之後各家電子媒體的報道，還有台南部分地方政治人物的評斷⑤，都不免渲染誇大，有關政治層面的問題，短期內難以釐清⑥，以下本文先略而不論。
就參與契作的養殖漁戶來說，大部分漁民都對契作方式非常滿意，所最不希望者，就是契作只能試辦一年，到頭來漁民空歡喜一場；所最希望者，集中在提高收購價格、增加契作戶數、提早簽約時間三項⑦。
除學甲養殖漁戶以外，其他地區虱目魚養殖魚戶也有不少希望將來能納入契作範圍⑧，除台南沿海地區養殖業者之外，也有高雄地區養殖業者向筆者表示，希望將來能加入契作養殖。
就筆者訪查得知，非政治因素中，對契作模式的成敗影響較大者，有兩項問題仍可以改進。其一，負責收成契作虱目魚的學甲食品公司，本身所掌握的冷凍庫不足，在集中收成時，易受到掌握冷凍庫盤商的牽制。因此，上海水產公司如果有長期契作收購規劃，應可在台南設置冷凍工廠。其次，據上海台商表示，虱目魚多刺且不好處理，在台灣市場販賣，多半是分解成不同部位，既易販賣，整體經濟價值也可提升許多⑨，之前虱目魚在上海購物節卻以全魚販賣，行銷手法也不夠細緻，再加上口感喜好，台灣虱目魚恐怕很難被中國大陸消費者所接受，如此則契作模式前途堪懮。
2.南台灣與中國大陸交流深化芻議
如本文前言所指出，學甲虱目魚契作模式，在兩岸交流發展歷程中，有特殊重要的意義。以下本節再參照此一模式運作的經驗，提出中國大陸與南台灣深化交流的幾點實務建議。
(1)推展契作模式：契作模式深入南台灣基層，完全改變中間商剝削的問題，養殖漁戶接受度很高，應可逐步推展到其他農漁作物的採購。
註釋
①根據商業週刊的訪問，台灣官方對於“台灣史上第一宗來自對岸的政治契作訂單”，也保持高度警戒，農委會漁業署官員還打電話給台南養殖協會，要協會提醒漁民：“要小心，不要被騙了。”另外，法務部調查員也深入調查，一位調查員對商業週刊記者表示：政府不會介入這件事，但“萬一出事，要在第一時間處理，所以手邊一定要有資料才行。”商業週刊1249期，頁130-131。
②參見H.Kitschelt, et al. eds.1999. Continuity and Change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. N.Y. 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.
③就筆者跟學甲漁民座談及電話訪問十位漁民，所有契作養殖漁戶皆支持契作，非契作及外地養殖漁戶也肯定契作。
④本文對這兩個概念的界定，主要參考J. Bucahanan & G. Tullock, eds. 1980. Towards a Theory of the Rent-Seeking Society. College Station, TX : Texas A&M University Press.
⑤2011年11月16日聯合報報道學甲契作養殖對選舉的影響，其中引述台南市市長賴清德說法：“我們賣魚，但不賣身”，相關新聞參見：http://udn.com/NEWS/NATIONAL/NATS3/6720868.shtml。
⑥商業週刊特別委託世新大學民調中心進行民調，以瞭解虱目魚契作對學甲地區漁民政治態度的轉變，該調查是以學甲區電話樣本進行隨機抽樣，而且時間點選擇在契作虱目魚剛開始收成，因此樣本僅能推論出學甲區民眾對契作的看法，根本無從據此推定直接受益的契作養殖漁戶，以及間接受益的非契作養殖漁戶，以及未來契作經濟效益擴散後一般學甲民眾，其政治態度發生何種轉變，但是因為正值選舉期間，商業週刊此一錯誤的推論，媒體卻大量引用解讀。
⑦2011年11月2日與學甲養殖漁戶座談紀錄。
⑧參見商業週刊1249期報道。
⑨另據有經驗的魚販告知筆者，虱目魚經過切割處理後，以目前在台灣零售市場上的價格計算，單只虱目魚價格可提高再多一半上下。
⑩根據2011.11.28日中國時報的報道，上海目前只銷售出六分之一虱目魚，顯然中國大陸市場對該魚接受程度仍相當低。
如果學甲契作模式成功，可牽動南台灣民眾對中國大陸的認同傾向。
(2)長期規劃：中國大陸與南台灣交流應有長期規劃，避免斷斷續續，造成更多不必要的聯想。
(3)多經濟少政治：為避免不必要困擾，在南台灣深化交流應儘量少政治多經濟，政治應該只是協調促成的角色，基本上一定要尊重市場經濟法則，才不會被擴大解讀。
(4)建立吸收風險的交易機制：建立良好的交易制度，可有效降低投資及交易風險，這是“協調市場經濟”的特色之一，也是契作模式最重要的貢獻，未來更透過兩岸之間的制度化協商，吸收農漁產品的交易成本及風險。
(5)搭配配套措施：交流要能深化，必須搭配完整配套措施，否則空有美意，無法落實。如本文所指出，虱目魚契作模式目前仍有一些潛在的問題需要解決，其實這些問題如果能夠早些規劃，更可以有效避免⑩。
(6)與地方政府合作：地方政府有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壓力，可協助改變深化交流的外在壓力，包括本文所指中盤商及政治上的壓力。雖然南台灣各縣市政府對於是否與中國大陸深化交流見解不一，但已有許多民進黨籍地方首長積極前往中國大陸促銷農漁產品，這些首長未來都可以列為優先合作對象。
(7)關懷社會弱勢：南台灣長期居於資源分配上的劣勢，包括中低收入戶，甚至農、漁民長期被邊緣化，應予以特別關懷。學甲虱目魚契作採取促進社會分配的模式，應值得推廣。
(8)注意媒體效應：南台灣與中國大陸深化交流在媒體反映的訊息，與基層真實情境常有落差，雖然媒體報道都可能過於誇大，不過有些敏感的政治層面問題，主事者應以更審慎的方式處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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